永安,地处闽中,群山环抱,闽江上游沙溪自北向南蜿蜒而过。
1938年5月,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永安成为战时省会,长达7年半之久。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一大批著名作家、爱国进步人士、热血青年和一些身份隐蔽的共产党员云集永安,组成一支颇具规模的文化大军。他们以笔墨为枪、以音符为刃,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活动。永安由此与抗战时期国统区的文化中心重庆、桂林齐名。中共党史专家、中央党史研究室原副主任石仲泉誉之为“中国东南抗战文化的一面旗帜”。
一脉相承的文化记忆
风云际会,小城永安挑起了历史重任。
战时的省会内迁,使得人口仅7万多的小山城成为福建省政治、文化、经济中心,随迁而来的机关、学校、团体机构达100多个。
炮火下的小城并没有消沉、退缩,反而因人文荟萃而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其抗战文化活动贯穿整个抗战时期,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学、艺术、新闻、出版等领域,出版物之多、作者阵容之大、作品战斗力之强、思想斗争之激烈、影响区域之广,蔚为大观。它在如晦风雨中点亮一盏明灯,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壮阔历史上写下凝重篇章。
小城何以大担当?学术界曾用“五城”来概括战时的永安——“宣言发布之城”“新闻出版之城”“戏剧音乐之城”“烽火教育之城”“光复台湾之城”。
“7年半时间,永安涌现了改进出版社、东南出版社等39家出版社、19家印刷厂、15家书店。”“抗战时期,福建省仅有的9所高等学校中就有4所办在永安。”……永安市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主任郑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永安抗战进步文化活动未引起充分重视。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随着永安党史工作机构恢复,一些珍贵的史料才重见天日,渐次汇聚。
1985年9月,“抗日战争时期永安进步文化活动学术讨论会”在永安召开,这是永安于新中国成立后首次举行的抗战文化研讨会。数十位当年在永安参加抗日文化宣传活动的老同志从全国各地赶来,一致建议把这些珍贵的史料汇编成书,以填补中国新文化运动史上的一段空白。
在中共福建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直接领导下,60万字的《永安抗战进步文化活动》于1994年11月出版。从编撰到出版,前后历时8年,编者不禁感叹:“比永安进步文化活动本身的历程还长,可见其间的曲折与艰难了!”
翻开这本厚厚的书籍,透过赵家欣、王西彦、章振乾、谢怀丹等亲历者的深情回忆,可以感知一个时代的精神、一群志士的情怀、一座山城的肌理。
永安抗战文化的面貌日渐清晰而鲜活:《永安文史资料》自1982年以来已刊出40辑,《羊枣事件》《烛照东南——永安抗战进步文化活动始末》《永安抗战文化史料》《永安抗战文化史话》《福建省永安市抗日战争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永安抗战历史文化概览》等图书陆续出版。
钩沉索隐,披沙沥金,每一部史料的出版,皆历经长达数年乃至十几二十年的挖掘整理,凝聚了从地方到全国众多文史工作者、历史亲历者的心血。福建师范大学教授、亲历者高时良以百岁高龄亲笔为《永安抗战文化史话》作序时写道:“每一篇都让我穿越时空,回到那难忘的岁月,勾起我刻骨铭心的回忆。”
对于永安这一段特殊历史的研究,有待更加系统地挖掘整理,需要以更妥当的方式保护呈现。目前,“抗战时期永安文献档案史料汇编”已列入现代中国文献数字化国家项目,通过与复旦大学望道研究院合作,112期《改进》刊物作为项目1期,全面实现了数字化保存。
双向奔赴的文化情缘
聚是一把火,散是满天星。
静水流深,燕溪水见证了永安硝烟散去的小城故事,80年来不断抒写双向奔赴的涓涓情缘。
带着对历史的叩问、对未来的思索,“寻访永安”的故事越来越多。
甫到永安,记者就被一首老歌深深打动。
“燕溪水,缓缓流,永安城外十分秋。月如钩,钩起心头多少愁……”走进国立福建音专校史馆,一曲《永安之夜》让人沉浸在烽火岁月里。
福建省立音乐专科学校创办于吉山村,因《浔江渔火》而成为第一个在国际上获奖的福建籍音乐家蔡继琨任首任校长,两年后改制为国立福建音专,成为当时国内仅有的3所最高音乐学府之一,也是当时永安“地下党员最多的单位”。这所学校培养了一大批享誉海内外的音乐家,有3位校友荣获中国音乐最高奖金钟奖“终身荣誉奖”。
战时的燕江畔,抗战歌声此起彼伏,时而催人奋进,时而令人愁思,延绵不绝。2013年,永安三中音乐教师乐开丰开始到各地寻访音专校友,“每个校友一听从永安来的,都像见到亲人一样激动”。他挖掘整理了当年传唱度很高的《永安之夜》乐谱,随后,这首沉寂多年的乐曲,由他的学生在鼓浪屿音乐厅重新唱响。
弦歌不辍,薪火相传。2015年,永安市委宣传部组织编写了《弦歌相承》一书,以记录国立福建音专这段传奇历史,续编也将付梓;2016年,音专校友朱永宁之子、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朱亦兵带着他的5名研究生,在音专旧址共同演绎《卡农》《G弦上的咏叹调》等名曲;2023年,上海音乐学院与永安联合举办《永安之夜》专场音乐会,奏响沪永交流新篇。
如果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建筑则是凝固的历史。
位于永安市燕西街道文龙村的复兴堡,大门两侧“光复台湾,振兴中华”的对联格外醒目。这座古朴的百年土堡,承载着两岸同胞并肩抗战的共同记忆。
1943年11月,中国国民党直属台湾党部迁到永安,20多位台籍抗战救亡积极人士在复兴堡内开展光复台湾的活动。“驻地虽只有短短两年,但接收台湾的计划大都在这里制定。”永安市博物馆馆长罗旌灌介绍,同时创办于永安的《台湾研究季刊》,其创刊词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指出“台湾自始至终是中国的领土”。
复兴堡后人余尔望对复兴堡的保护倍加关注。1987年,余尔望的伯父、曾在复兴堡台湾党部服务的余璞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翻开了尘封的历史。叔侄隔海传书40多封,字里行间总牵挂着复兴堡。2006年8月11日,余尔望投书福建日报,呼吁更好地保护复兴堡,“让百年古堡为实现海峡两岸和平统一而生辉”。
永安现已保留包括复兴堡在内的36处涉台文化遗址,《永台关系史料汇编》一书也编校完成。这些珍贵的文献资料和旧址遗存,已成为两岸同胞共同抗日的历史见证,成为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凝聚民族情感的重要载体。
跨越时空的文化接力在行动。永安抗战文化的研究热情持续高涨,从永安走出去的一大批文化名人及其后人、后学纷至沓来,深度解码与永安那一段隔绝不断的文化情缘——
2009年,厦门大学副校长、全国高等教育研究会理事长潘懋元教授带着几名博士到永安寻根,耄耋老人执意带回一块当地有名的方解石,以慰思念。曾任厦门大学副校长的邬大光教授在《永安与厦大:被忽略的血脉情缘》一文中记录了这段往事,感叹道:“厦大与永安原来有如此多的血脉情缘。”
永安还是杰出新闻出版人邹韬奋的故乡、著名时事评论家羊枣的战斗地。羊枣被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称为“可以与麦克斯·威尔纳并列的一流军事评论家”,“羊枣事件”(又称“永安大狱”)震惊中外。近期,由羊枣长孙杨南征与永安市委党史和地方志研究室共同主编的羊枣文集——《光明与黑暗的搏战》即将出版。联想起《永安,一座被低估的文化名城:是抗战文化中心,也是新闻圣地》这篇报道,记者对“被低估”一说颇有同感。
多方赋能的文化行动
滚滚热浪,挡不住工人的建设热情。国立福建音专旧址前方,永安抗战文化纪念馆正在加紧施工。
“近几年,我们相继投入近3亿元资金用于修缮保护。”永安市分管文化、旅游工作的副市长林斌坦言,永安抗战文化的保护单靠地方显然不够,长期以来,这项工作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心。
提起著名考古学家黄景略与永安抗战旧址群的保护故事,71岁的永安市博物馆原馆长张承忠记忆犹新——
2009年除夕,正在张罗年夜饭的张承忠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快接黄老到吉山!”“黄老”就是黄景略,福建惠安人,曾主持和参与了多项国内重要遗址的考古发掘,是中国考古事业发展的重要组织者和推动者。这次他回乡省亲,特地转道永安,考察抗战旧址。
目睹残垣断壁,黄老感慨万千,急切地问:“申报国家文保单位了吗?”张承忠面有难色,如实回答:“县里能力有限,申报恐怕来不及。”黄景略当即致电福建省文物局请求协助申报。
元宵节刚过,省里的专家团队就来了。2013年,国务院公布第七批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永安抗战旧址群”赫然在列。2015年,该旧址群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名录。“‘国保’项目资金为保护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张承忠说。
有人形容,永安是个被群山折叠的“宝藏小城”,有山有水有美食,更有抗战文化这个不可多得的“金字招牌”。
近年来,永安积极探索“文物+旅游”新模式,沿着抗战文化的地理版图落子布局,串珠连线:在吉山村建立国立福建音专校史馆,在羊枣关押处旧址建立韬奋羊枣事迹主题展馆,在霞鹤村改进出版社旧址开辟抗战文化出版主题园,在小陶镇建设北上抗日先遣队公园……
红色资源星罗棋布,各具特色——
北上抗日先遣队公园,《红军抗日歌》激昂的旋律鼓舞人心。1934年7月,红军战士吴长生因伤病掉队,留在小陶镇石峰村。他将这首歌一字一句教给乡亲们。如今,石峰村村民把《红军抗日歌》两度唱到了央视,让红色音符在新时代持续回响。
漫步吉山村,一座布满彩绘的“漫步生活乡野美学馆”格外吸睛。回乡创业的美术师陈斌手绘永安抗战旧址导览图,用自己的力量为家乡代言,“要让更多人了解那段历史,爱上这座小城”。
多元参与的星星之火,让各方力量在抗战文化保护中“当主角”“唱大戏”,好消息接踵而至——
永安抗战文化公园、中央红军标语博物馆等遗址被确定为全省首批干部教育培训现场教学示范点;“闽台抗战风云——永安历史记忆”在永安市博物馆展出;以“邹韬奋与文化抗战”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将在永安召开;“闽台融合乡建乡创成果展示”将在复兴堡旧址展出;由福建日报社、闽台文化研究院主办的《闽台会客厅》将聚焦复兴堡等抗战遗址……
永安正以开放包容的姿态,汇聚政府、学者、民间以及媒体等多方力量,让沉睡的历史资源转化为鲜活的文化名片,共同书写抗战文化传承创新的时代答卷。